2019年5月24日
張順利
現(xiàn)任渭南市臨渭區(qū)委政法委紀(jì)檢組長。2016年8月至今在臨渭區(qū)崇凝鎮(zhèn)三興村任第一書記兼扶貧工作隊隊長
東原土厚,從渭南城里看,就是一座山,要仰起頭才能看到頂。上原的路像是纏在山上一圈一圈的繩子,過來過去,緊彎慢彎,七拐八拐,俗稱“十八盤”。一上原,依次是豐原、崇凝、橋南。崇凝居中,是東原的白菜心,三興村在崇凝橫向的中軸線上,是白菜心的核心。就像人的心臟,居于胸腔,略偏于左。我在三興村駐村扶貧,任第一書記。
5個殘疾人
早起到村道散步,路上碰到一個行為詭異的女人,嘴里不停嘟囔著,兩臂貼身不動,身體搖擺著很急很快地走上十幾步,猛地一回頭,大罵一句。這樣的動作她反復(fù)多次,來回不停,機(jī)械有力,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碰見個熟人,問:“那人是咋啦?”他說:“啊,那是張堅韌的女人,精神上有病,沒病時人饞火(厲害)得很,老高中生,當(dāng)過團(tuán)支部書記,記賬員,一筆好寫,賬算清得很,可惜得了個瞎瞎病,把人鑿磨(傷害)成那樣子了。這都是命,前頭叫你笑哩,后頭可叫你哭哩?!?/p>
張堅韌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和他幾乎天天在一起工作。他身材高大,軍人出身,言語不多,頭發(fā)花白,瘦長的臉上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時常梳個大背頭,有一種長者風(fēng)范和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一天晚上,他騎摩托從鎮(zhèn)上回來,停下車和我笑著打招呼,我說:“走,帶我到你屋轉(zhuǎn)一下,把門認(rèn)下。”他笑臉凝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上車,我把你帶上。”進(jìn)了門,他剛把買的蒸饃放到桌子上,女人就從屋里走出來,旁若無人地取出一個,急切地咬起來,一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房子。他為難地說,掌柜的精神上有病,不知道問人。我說:“我聽說了,你真不容易。”他說:“每一回病犯了都要住院,一回要成萬元,住了20多回了。有一年,她懷疑有人謀害她,硬是不吃一口飯,連續(xù)十幾天光喝水,人瘦成了麻稈稈。病來了不由她,有時亂砸東西,有時亂跑路,叫人操不盡的心。張書記,我有一事想和你商量,一直都不好開口,今兒你來了我就給你說了,就是想給我掌柜的辦個殘疾證。一直想辦,渭南要叫人到場哩,你看咱這人狂躁得就收亂不到車上嘛。看你能有關(guān)系叫人到屋里來辦不能?”我答應(yīng)他一定盡心而為。
第二天我就去了政務(wù)大廳,問了幾個人,終于找到了拿事的王主任。我把王主任叫了一聲“老哥”,就開始自我介紹,王主任一臉嚴(yán)肅,眼光從老花鏡里射出,慢慢地說:“事倒不是多大個事,就是我還要經(jīng)管大廳哩,莫時間出去。再是出去辦證,還要我領(lǐng)導(dǎo)同意,還有車”王主任的話聽起來活活的,拔起來拔不下,如當(dāng)頭一盆涼水,我心涼了半截子。應(yīng)人事小,誤人事大,像是爬樹卡到樹杈杈里,不得上來,不得下去。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在殘聯(lián)工作的老相識紀(jì)檢書記海軍,海軍說:“這事由劉理事長管,我給你先說一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說:“謝謝,謝謝?!眲⒗硎麻L體面大方,菩薩一樣的女人。她給我倒了一杯水說:“你是政法委的,真的在原上住著扶貧?”我說:“真的,原上人真的恓惶,有的人窮得一輩子都問不下個媳婦。村里真窮的人有三種,一種是懶窮,一種是病窮,一種是殘窮。殘疾人更是恓惶人中的恓惶人,掙不來錢,還要花錢。我把我在原上的見聞,寫成了文字,我加你微信,你在朋友圈能看到?!币苍S是我的真誠打動了她,她二話沒說就給王主任打電話溝通,放下電話說:“利用12點(diǎn)到2點(diǎn)之間的時間上原,你準(zhǔn)備車?!蔽亿s緊說:“行,車就在門口候著哩?!?/p>
一上車,王主任說:“你多聯(lián)系幾戶,能多辦幾戶就多辦幾戶?!币徽Z提醒夢中人,油然感激王主任是個好人。立即電話聯(lián)系村主任通知村里夠條件卻沒辦證的人,拿上身份證到村部集中。村主任一聽高興得像個孩子,在電話里說:“行,行,我馬上通知,這下把難事辦啦?!币坏匠缒值?,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村主任站在路口,下了車,村主任急急地說:“我要了一鍋刀削面,剛好攢到飯點(diǎn),吃了再說?!蓖踔魅我荒槥殡y,我說:“吃飽肚子才好干活,原上水土好,面頑筋頑筋的,尤其是刀削面,不用搟杖不用案,刀子一響就吃面?!蓖踔魅伪晃胰切α耍瑲夥栈钴S起來,每個人都呼嚕呼嚕吃了兩碗,放下碗就上車到村部。一下車看見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攙扶著一個老漢上臺階,老漢怯怯的,腳一抬,放下來,腳一抬,放下來,第三次好像下了勢,左腳一踏,右腳猛地一提,身子忽閃一下,差一點(diǎn)把扶他的女人擁倒了。跟著來了一個老漢,腎病,腰里別個尿袋子,腿腳不好,一走一拐,尿袋子一閃。一陣摩托聲響,下來兩個男人,兒子帶的老子。老漢木木的,王主任問啥,他答啥,臉上沒有表情,腦子還算清楚。兒子說:“我大(父親)腦梗?!蓖踔魅握f:“老年病,不算殘疾。”
門簾一挑,進(jìn)來一個老漢,走到王主任跟前,說:“我是貧困戶,給我也弄一個?!蓖踔魅螁柫饲闆r,說:“你啥都好著哩?!彼虉?zhí)地說:“你把我照顧一下嘛,我有病哩,屋里窮的?!贝逯魅握f:“這不是照顧的事,條件不夠,下一回,給你照顧一袋面?!彼蛔?,立在王主任面前,像一樁子糧食,不動彈,也不說話,拿眼瞪著王主任。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村主任說:“走,堅韌,到你屋見你掌柜的走。”一行五人到了老張門前,老張老婆正坐在門口靠南墻曬太陽,一見人來,起來就跑,老張拉住袖子,她不停撕扯,破口大罵。王主任說,放開,放開。老張一臉為難的表情,說:“她對誰都防備著,不愛人強(qiáng)制她。”正說話間,她就跑得不見了蹤影。進(jìn)了門,老張指著電視機(jī)和摩托車傷疤說:“看,這是她以前犯病時砸的?!蓖踔魅螁柫饲闆r,要了身份證。上了車,村主任說:“走,村部東邊南巷子還有一戶?!蔽蚁肫鹆四莻€女人,屋里兩間廈子房,窮得沒個啥啥。男人在外打工,女人一人在家,見了干部,興奮地大聲說個不停。一回給她家門前釘“連心牌”時,她不停地招呼吃呀喝呀,擋都擋不住,不停地說著跟了20多米,叫回去都不回去。來到她家門前,門卻關(guān)著。老張打門、喊叫,喊叫、打門,好大一陣人才走出屋來,出來卻隔門大罵,再叫都不開門。王主任扒住門縫向里觀望了一陣,扭過身,說:“瘋了,瘋了,瘋圓了?!蔽倚睦镆幌耄@就算有了結(jié)論了。
回到村部,支委嚴(yán)長久來電,說嚴(yán)家有一戶“癱癱”,不能行走,看能叫人過來不。嚴(yán)家是合并的一個村,也就二三里路,我們立即驅(qū)車前往。一進(jìn)房子,就聞著一股濃烈的尿騷味,教人不想呼吸,房子光線黑暗,一個老漢坐在輪椅上,頭低著,戴個帽子,看不清臉。女人激動地倒茶散煙。喝么,喝么,煙不好,甭嫌彈(別嫌棄)。老漢好的時候歡得像一頭牛,在建筑工地做活,沒一點(diǎn)預(yù)兆,一頭栽下去就栽出腦溢血,命救下了,成了“癱癱”,吃喝拉撒都離不得人經(jīng)管。王主任問話,他大眼圓睜,臉色紙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話。正說話間,手機(jī)鈴響,鎮(zhèn)上通知下午2點(diǎn)到區(qū)政府二樓會議室召開全區(qū)脫貧攻堅工作會,一看表,時間再剩35分鐘,趕緊送王主任下原,一路跑向會議室。
一個叫雪的女孩
女孩,有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叫雪,1997年12月生人,就是香港回歸的那一年,屬牛的,和我兒子同年。也許是出生時窗外恰好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著清冷潔白的雪花,又是個女娃,父母就干脆給她取名叫雪。這些年隨著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的普及,秸稈也都?xì)w了田,疏松了連年上化肥而板結(jié)的土地,村民卻沒有了燒炕取暖的柴火?!半u不尿尿,自有出路。”每家都在炕上鋪上電褥子。也許是因為長時間連續(xù)使用,也許是電熱絲老化,短路引起火災(zāi),燒著了被褥,燒著了房屋,雪在那次火災(zāi)中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拇指各失去了一截,后來連日的發(fā)燒又把還是萌娃的雪燒成了聾啞。她就像溝畔野生的酸棗樹,沒有死去就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聽不見聲音,就不去人前湊著聽村人的是是非非;不會說話,就不和人諞閑傳,雪干起活來一心一意。她爸說,我娃就是愛干活,每年給果樹疏花、疏果、套袋,村里人都爭著叫我娃,一天50塊錢,活干得就不歇?dú)狻?/p>
第一次去雪家是一個下午,春風(fēng)刮著,塵土飛揚(yáng),樹葉翻滾。原上氣候偏冷,早晚溫差大,雖然已是陽春四月,村人有的棉門簾還沒有取下。我和舉民哥一下車,就看見一個女孩扎個馬尾辮,一米六左右的個頭,精腳片子穿個涼拖鞋站在門口。一只臟兮兮的白毛哈巴狗上來撲咬,雪跑過來追攆,繞著汽車轉(zhuǎn)圈圈。舉民哥叫來雪的母親問話,女人看著很拘束,可能是家中不太來生人的原因。舉民哥問:“你男人在沒在?”“沒在。”又問:“你知道到呀噠(哪里)做活去了?”“不知道?!庇謫枺骸澳阒浪娫捥柎a不知道?”“不知道?!币粏柸恢?,舉民哥顯得很為難。見鄰家人走過來,問男人的事,鄰人說,他給村里人就不留電話,女人不清白,不過老是三五天回來一次,你留個電話,他回來了我叫他打給你。留了電話,準(zhǔn)備返回,一回頭,看見雪站在門后看,見我看她,猛地向里一蹴,一瞬間,我看到那雙大眼,亮亮的。
回到村部,見嚴(yán)長久老漢在,他是殘聯(lián)在村里的信息員,我給他說了想給雪辦殘疾證一事。他說,幾年前原來的支書把她大和娃拉到渭南辦過,沒辦成。我問咋沒辦成,他說:“辦證的人說要到醫(yī)院鑒定哩,又跑到醫(yī)院,娃從小把針挨扎了,見了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撒腿就跑,攆都攆不上,街道上人多得像上會一樣,在渭南尋到天黑也莫尋見,還是村里跑班車的碰見,順便捎回來的。”我說:“聯(lián)系上她大了給我打電話,盡快給娃把這事辦了?!?/p>
星期天晚上老嚴(yán)來電,說雪她大回來了,想明早辦證。
星期一早上7點(diǎn)40分,我正在刷牙,老嚴(yán)來電,說都到啦。我趕緊開車過去,見他仨站在門口正東張西望地等我,一看手機(jī),才8點(diǎn)10分。進(jìn)了大廳,人來人往,人聲嘈雜。雪一直把右手塞在父親的左手里,低著頭,警惕地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生人,看見我立即藏到身后,頭低得更低,不由得讓我想到魯迅筆下的閏土。趕緊叫排隊,前面站了五六個人。雪她爸用手拉著雪的手,挪一步,拉一下,挪一步,拉一下,雪也是一拉一動,不拉不動,不情愿的樣子。輪到了,她爸對工作人員說,我娃是聾啞人,右手還有殘疾,說著一拉雪的右手,生生地掰開五個指頭讓工作人員看。工作人員讓先填一張表。雪她爸接過表,熬煎地對我說,他寫不了字。我要了身份證幫填寫。要了小票我對雪她爸說:“兩個月后才能出來,到時我取出送到你屋里,不用你再來回跑?!?/p>
出了大廳門,我說:“你在馬路邊等著,我取車?yán)阋黄鹕显??!毖┧掷∥曳且埼业綄γ妗榜R回齋”吃羊肉泡,手上用勁很大,握得我胳膊生疼?!俺粤嗽倩兀〕粤嗽倩?!我拿的錢!”他激動的聲音有些岔音。我說:“我剛吃了早點(diǎn),沒一點(diǎn)餓氣氣,一時就上原了?!毖┻@時已不再躲閃,只是怯怯地看著,右手還是被父親左手握在手心拉著。取車回來,我招呼他們坐好,關(guān)好車門。這時,雪破天荒地對我笑了笑,稀罕的像是看到了鐵樹開花。想起娃的遭遇,完成了一個心愿,心里不由得潮起一種酸楚的滋味。
早起唱秦腔的女人
冬天的早上村里空氣清冷,路上白霜如鹽,除了外出務(wù)工、送娃上學(xué)的早起,沒事的大多在炕上睡到自然醒,直到太陽紅堂堂的一竿子高了才開門出來。早起散步,村道多見狗跑,少見人走,空蕩蕩得如入無人之境。到了南邊巷子,聽見一間屋里傳出一個女人唱秦腔的聲音,我好奇地停下腳步仔細(xì)聆聽。
“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你不救我,誰救我,二老爹娘無下落”是《三滴血》里的《虎口緣》,聲音甜細(xì),甜得像脆瓜一樣,細(xì)得像頭發(fā)絲一樣,柔聲細(xì)氣纏綿婉轉(zhuǎn)的唱腔,不禁讓人想起戲里落難的富家少女可憐嬌嗔急切無奈的眉眼?!巴醭R漢,喊一聲——”聲音突轉(zhuǎn),是《鍘美案》黑臉包公的唱腔,聲音粗壯,粗得像老甕一樣,壯得像牛叫一樣,不禁讓人想起包青天鐵面無私一身正氣的形象。聲音轉(zhuǎn)換無序,順口而出,生旦凈丑,張口就來,時而纏綿悱惻,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氣沖斗牛,時而細(xì)水長流,有時是一段,有時是一句,有時是一首流行歌曲。
“三老板”出了門。我問:“這女人誰嗎?咋這高興的,一早起來就唱哩?!?/p>
他說:“對門老張的女人。人常說,女愁哭,男愁唱。她是借秦腔的靈堂哭自己的恓惶哩。男人癱了,整天坐個輪椅,沒用了,有啥高興氣哩?!?/p>
我對農(nóng)村“借別人的靈堂哭自己的恓惶”的事情是深有感觸的。小時候村里有一家光景過得清水白麥筧,不順的事情還一件接一件出個不停。這家的女人和一老婆是同村的女子,平時經(jīng)常走動,雖不是親戚,關(guān)系處得比親姊妹還親。女人沒事了就到老婆家串門子,見活就做,見飯就吃。老婆也常給她說些寬心話,半斤油,一件衣服,二三十元的顧個緊,能幫就幫。有一年老婆老了(去世了),她第一個去吊喪,上了香,她高高的一聲:“哎——吆——我的那她、她、她——”頭窩下去,一臉蠟黃,滿嘴唾沫,背過去了。一陣慌亂,掐人中捶脊背,她才慢慢地緩過神來,人們都勸她哭兩聲就行了,人都要走這一條路哩,陰世路上無老少。她堅持說:“你叫我哭兩聲,你叫我再哭兩聲,我哭出來心里就好受了。”她定神以后,像換了一個人,一邊訴說一邊哭,演員一樣竟不像哭而像是唱了?!鞍ァ骸业哪抢辖憬阊?,我的那心疼的人吆——好人咋不得長久嘛,你急得撂下我走了,叫你那妹子的心里話給誰說——呀,雙份的羊肉泡饃給誰端——呀,新做的棉窩窩給誰穿——呀”直哭得眾人眼淚唰唰地往下流,最后一句“嗨——噓——”結(jié)束了哭唱,扶起后,她用弱弱的哭聲對老婆的兒女一一安慰:“我娃不恓惶,我娃不恓惶喔,有嬸哩,你媽不在了,還有嬸哩?!逼嗫啾瘺龅目蕹谖矣仔〉男睦锪粝铝松羁痰挠∠?。
在農(nóng)村,女人一生的幸福取決于所嫁的男人和所生的兒女,這種依附男人依附兒女的生活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就像如今勤勞也不一定能致富一樣,辛苦奉獻(xiàn)也不一定能過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這個唱秦腔的女人,年輕時遠(yuǎn)嫁山東,育有一子,離婚后回到娘家,33歲改嫁給老張。老張在一次拆房時被檁條塌壞了腰,下肢癱瘓,整天坐個輪椅吊個尿瓶子。沒有兒女膝下承歡,沒有男人幫襯愛憐,強(qiáng)壯的身體、倔強(qiáng)的性格、悲苦的遭遇,似乎只有在慷慨激昂、纏綿悠長的秦腔中才能發(fā)泄、言說。
人常說,女愁哭,男愁唱。這個愁唱的女人在潛意識里是想要像男人一樣獨(dú)撐天地之間,掙脫農(nóng)村女人千年依附的命運(yùn),還是在寂寞無聊悠閑漫長的時光里尋找生而為人的樂趣呢?
逐漸消失的農(nóng)村手藝人
為了迎接第三季度的交叉檢查,我們駐村工作隊對2017年計劃脫貧的貧困戶進(jìn)行入戶檢查,很稀罕地在村道遇到一位換簸箕“舌頭”的手藝人。
老人70多歲,頭發(fā)雪白,面色紅潤,耳不聾,眼不花,開個三輪車,車上放著一個大鐵箱子,鐵箱子里放著刀子、斧子、錘子、鉗子、鉆子、起子等各式各樣的修理工具。身邊放了三個舊簸箕,他一邊悠閑地聽著秦腔,一邊慢條斯理地修著簸箕。門口男女老少坐著一圈人,一邊諞著閑傳,一邊看著老漢工作。老漢先把磨得窄薄的舊“舌頭”拆下來,再把寬厚的新“舌頭”拿兩個大木頭夾子夾在簸箕上,用水把簸箕和新“舌頭”淋濕悶軟,再用鉆子打眼,用鐵絲連接,一個簸箕就修好了。我好奇地問老人:“老叔,現(xiàn)在能干這活的人還有沒有?”老人說:“這一片還有一個,前一向死了!”我又問:“干這活掙錢咋向?”老人說:“掙啥錢哩,在屋里沒事,有活了干,沒活了轉(zhuǎn),權(quán)當(dāng)散心哩?!?/p>
夜里,睡在村部的單人床上,想起農(nóng)村逐漸消失的手藝人,心里有一種無奈和憂傷,小時候?qū)κ炙嚾说挠洃浺蝉r活起來。20世紀(jì)70年代農(nóng)村很窮,一件衣服都要“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東西用壞了也舍不得撂,等村里來了手藝人修了再用。村里只要來了手藝人,我們這些碎娃就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跟著攆著看熱鬧。有劁豬騸羊的,有焊壺配鑰匙換桶底的,當(dāng)然還有耍猴賣藝的,還有賣豆豆糖芝麻棍油麻糖的。最想看又最害怕看的是劁豬騸羊的,他們騎個紅旗或飛鴿加重自行車,車頭上豎著一尺長的鐵絲,鐵絲上系有兩三綹紅布條,隊長爺離老遠(yuǎn)就屁顛屁顛地打招呼,還沒說話哩先敬一支煙,接過看一眼,夾到耳朵,說,有活沒有?有活就說,沒活我走呀,任務(wù)大著哩。隊長爺就引到有豬要劁的豬圈里,喊叫主人也跑進(jìn)圈幫忙壓豬,我們也跑來觀看。四五個人把豬壓在身下不讓動彈,他在吱吱的叫聲中用刀子在豬下身一劃,兩根指頭伸進(jìn)一掏,刀子一剜,掏出彎頭針線一縫,碘酒一倒一抹,就完了。動作嫻熟輕快,三五分鐘錢就到手。隊長爺說,這快的,掙錢跟拾錢一樣!劁豬的擦了手說,我這算啥,還弄一手血,我?guī)煾祷盥纷龅貌沤懈蓛簦l(xiāng)搖了鈴的“三不見血”。我們聽得哈哈大笑。焊壺配鑰匙換桶底的來了,最叫人討厭,一天到黑敲得叮叮咚咚,既不好玩又不好看。最愛看的是耍猴賣藝的,人常說,耍魔術(shù)的離不了單子,耍猴的離不了鞭子。有一回,耍猴的人拿鞭子打猴,被一只猴抓住鞭梢一抻一掄,撂遠(yuǎn)了。人急了,上去就在猴臉上扇了一耳光,猴竟然也扇了人一耳光,人再扇猴,猴再扇人,人、猴啪啪互扇了四五個來回的耳光,惹得觀眾笑得肚子疼,至今我還記憶猶新。賣豆豆糖芝麻棍油麻糖的最會叫喊,一進(jìn)村,就搖響撥浪鼓,豆豆糖,豆豆糖,碎娃吃了不尿床!那時候碎娃大多尿床,尿濕了,挪到干處,又尿濕,又挪到干處,離天明要尿幾回,氣得大人曬褥子時罵:“一黑來不是尿黃河,就是尿長江,明兒長大了能尿到媳婦床上!”有一個賣豆豆糖芝麻棍油麻糖的見村里一個給娃買豆豆糖的年輕女人長得?。ㄆ粒?,色迷迷地給女人胡騷情(獻(xiàn)殷勤),剛好被她男人撞見,棒打出村,落荒而逃時滾到了溝里,磕得頭破血流。有好事者把這件事編了個順口溜,在村里碎娃口中傳唱出來:芝麻棍,油麻糖,擔(dān)到鄉(xiāng)里哄婆娘。哄不過,哄他婆,跌倒溝里頭栽破。
童年對農(nóng)村手藝人的記憶連同貧苦快樂的歲月一起一去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雖然物質(zhì)生活豐富了,卻沒有了兒時的新奇和快樂,還多了不少無奈和尷尬,如同農(nóng)村逐漸消失的手藝人面臨的無奈和尷尬一樣。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毕氲浆F(xiàn)在的脫貧攻堅工作,人人都有過好生活的愿望,只要群眾能過上“兩不愁三保障”的生活,就是把我們這些幫扶過的干部忘了,又有什么不好呢?留戀過去,不如實(shí)干現(xiàn)在,只有向前走,才能看到更新、更美的風(fēng)景。
來源:陜西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