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村莊就不孤單。
天兒太熱了,來塊兒“三瓜公社”的西瓜吧。
鄉(xiāng)村原本是有自己的魅力的。
被保留下來的土屋,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第一次見孫君,是在北京一個被居民樓包圍著的會議室里。當我按照導航提示七拐八拐來到目的地時,只看到一只貓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一度以為找錯了地方。
試探著推門而入,里面卻是另一番天地。大概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會議室里熙熙攘攘地坐滿了人,有擠到前面拍照的,有交頭接耳說話的,更多的則是安靜地看著主席臺。
孫君穿件呢子大衣,戴著他那副掛鏈眼鏡,站在臺子中央?!拔以僬f一句??!我們不開那種刷臉的會,一人五分鐘十分鐘,我們不開這種會。所以下次,我們一人半小時、一小時,把虛的東西剔除掉,把每件事談清楚,充分地討論,充分地提高?!?/p>
這是“農(nóng)道聯(lián)盟”召開的第四次會議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有一些人跟孫君念叨,應該建立一個這樣的聯(lián)盟,把一些做鄉(xiāng)建的人組織起來,定期開開會交流交流想法什么的,以更好地推進鄉(xiāng)村建設落地。而孫君也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一個符號。
之所以選擇孫君,不單因為他的“把鄉(xiāng)村建設得更像鄉(xiāng)村”理念得到了多方面尤其是市場派的認同,做出了如“郝堂村”“櫻桃溝”“三瓜公社”這樣全國聞名的村莊,還因為他是個名人。
而孫君的出名,是從北京延慶一個小村莊開始的。
“我們畫出來的那個大同是假的,大家還很高興”
1998年的北京,風沙還很大,時不時就從羅布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刮來漫天塵土。女人孩子出門總不忘帶一條紗巾,沙塵來了好把腦袋裹上。
“環(huán)?!边@個詞在當時的中國還很時尚,最先接受這一“舶來品”的是群藝術家,畫家孫君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機緣巧合,這一年他來到了北京“地球村”廖曉義的團隊做志愿者。項目是當時的非政府組織(NGO)支持的,就叫“地球村”。目的很明確,就是更好地推進鄉(xiāng)村環(huán)保。
“我們沒有進行過專業(yè)的訓練,農(nóng)業(yè)、環(huán)保,反而處于人最本能的反應狀態(tài)。我們做了哪些工作呢?資源分類、農(nóng)家樂改造、土壤改良中用的是蚯蚓,做得還很先進了,包括生態(tài)修復等等。我們?nèi)ツ悄贽r(nóng)民的收入是1600元,我們離開的時候就達到了5500元。當時在國內(nèi)外影響比較大?!睂O君說。
當時北京農(nóng)村還很落后,項目所在地延慶堆臼石村的生活也艱苦,吃得住得都不像樣。孫君不在乎,決定留在村里帶著村民做項目。后來村里的農(nóng)民都喊他“村長”。
“挺高興,‘村長’‘村長’地喊著,你看老百姓認可了?!睂O君笑了笑。
不久之后,堆臼石村成了聯(lián)合國確認的世界第101個、中國第一個生態(tài)村,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村。
可是這種成就感并沒維持多久。也就在2000年他離開后沒多久,農(nóng)民的收入迅速掉頭回到了1600元。等他再回來時,河岸的垃圾又回來了,幾個垃圾池變成了農(nóng)民的雞窩,整個村莊都失去了發(fā)展方向。
“農(nóng)民實際上是不會做的。我們做項目過程中沒有傳授一套方法給他們,沒有把理念和習慣從根本上改變過來。而且我們是直接繞過村干部去和農(nóng)民打交道,團隊一撤走,農(nóng)民馬上就散了?!睂O君說,他離開后這個項目就失敗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各種榮譽如雪片般飛了過來,可是孫君說他沒法接受。
這件事還給孫君留下了一個遺憾,就是村里那些農(nóng)民跟著他辛辛苦苦干了這么些年,充滿了希望,已經(jīng)到了一定高度了,又回到零,他接受不了這種高高飛起又狠狠跌落的感覺。
“但是不可能再做這個項目了,因為錢花完了。對農(nóng)民的傷害也大,他沒看見那種生活的時候無所謂,大家都窮嘛。人最怕是有了高度再回來,就痛苦了?!睂O君說。
也就在他去“地球村”的前一年,中央美院組織學生外出寫生,孫君這一組去的是大同。大同是產(chǎn)煤的地方,當時污染很嚴重,照當?shù)乩习傩盏脑捳f就是“10米之內(nèi)看不見人”。
“但是寫生的人把大同畫得陽光明媚。我一看,不光是學生,老師都畫得陽光明媚,畫完了展出來大家一致評價畫得好。當時觸動你心靈的就是,這是真的嗎?藝術是干嘛的?”孫君說,“他幾乎和我們今天的有些事是一樣的,就是不能用真實的眼光和自己的眼睛去客觀地看待事物??墒悄闫胀ㄈ瞬欢灰o,你是藝術家,你是知識分子,這樣做還了得?這是對社會的誤導啊。當時我就覺得不想畫畫了,就覺得沒有意義了?!?/p>
事情就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從中央美院,到“地球村”,再到后來的“堰河村”,最后積累到一定要做這樣一件事。所以2003年的時候,孫君創(chuàng)建NGO“北京綠十字”,從此就與鄉(xiāng)村建設沒分開過。
那個閔黑子講,“我們只點頭,不講話,回頭自己干”
前面的項目雖然失敗了,鋪天蓋地的宣傳卻讓孫君成了“名人”,讓他有可能在鄉(xiāng)土中國的其他某個地方去彌補遺憾。
那時的中國鄉(xiāng)村,正處在前所未有的大變動當中。城鎮(zhèn)化大潮下,農(nóng)民紛紛奔向城市尋找出路。敏感的人們感受到鄉(xiāng)村的衰敗,一些地方官員也在探討這樣一些問題,并且組織不同方面的專家出謀劃策。
當時襄陽市請了一幫人去考察,有人就說知道有個叫孫君的人,他做農(nóng)村做得好,就是因為電視天天報道他。
“他們就問,能不能到襄陽來做一個你夢想中的烏托邦。烏托邦就是失敗的嘛,沒做成的叫烏托邦,大家都不相信你做成了。五山鎮(zhèn)的堰河村就是那時候選的?!睂O君說。
那時候的五山鎮(zhèn)黨委書記余寶軍對“三農(nóng)”問題有研究,對環(huán)保問題也有想法。一接觸,覺得孫君這個思路可以,就決定做五山項目。
孫君的目標也很清晰,首先就是以前犯的錯誤,在這兒不能犯。
那怎么不犯這個錯誤呢?這次孫君就不再每天敲鐘讓農(nóng)民上工、安排他們干活了,而是把他的想法告訴村干部和鎮(zhèn)黨委書記。
“我講我有個想法,什么意義什么意義,你看怎么做。他說我有什么想法,他跟我商量。因為我們方法比他多一點嘛,我說這樣可以、這樣可以,這樣不可以?!?/p>
五山鎮(zhèn)當年有個茶廠,當時茶很便宜,環(huán)境也差。五山鎮(zhèn)找孫君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賣茶葉?!拔艺f你別這樣賣茶葉,賺不到什么錢,我告訴你怎么把茶葉賣出去,怎么賣呢?你把環(huán)境搞清楚,你把垃圾分清楚,你把污水搞清楚,你把土壤改良好,將來人家找你買茶葉。”
那能賣掉嗎,咋搞呢?他們做了幾件事。
第一把豬圈保留了下來。那時候全國鄉(xiāng)村都在拆豬圈,新農(nóng)村建設很大一塊就是改水、改氣、改廚房,不鼓勵甚至禁止散戶養(yǎng)豬。孫君的理由是只要保留了豬圈,剩飯剩菜就能處理掉,農(nóng)民就有有機肥,生態(tài)就保護下來了,農(nóng)村的垃圾也解決了。
第二是資源分類。他說中國鄉(xiāng)村自古以來就沒有“垃圾”這個概念,“垃圾”是城里人的概念,千萬不能把城市的垃圾體系帶到鄉(xiāng)村來。
“中國的農(nóng)村一直把垃圾當做資源用。農(nóng)村的污染咋來的呢?就是生活用水偏多一點,但是每家是獨立排放,經(jīng)過陽光、綠植、土壤,自然就是一個分解系統(tǒng),垃圾分類就簡單了。剩飯剩菜不跟垃圾混在一起,剩下的鐵、布都有人收。”
第三是建立一個自己的標準。孫君認為,只要是大規(guī)模種植就很難搞成有機的。因為只要面積一大,病蟲害就來了,蟲鳥就沒有了,蚯蚓就沒有了。所以一定要保留一個生態(tài)空間。在五山鎮(zhèn),他們設計了每100畝到500畝就有一片保留完好的森林,大鳥、小鳥都有。農(nóng)民建房子不能用水泥,給燕子做窩留下空間。
“我說你們要想真的幫助農(nóng)民,就要這樣做,五山的標準才能沖出去,茶葉就有好價格?!?/p>
當時參與這個項目的人都覺得這個思路可以,但是流行的做法跟他們想的正好相反。當時政府層面有扶持資金,村收集、鎮(zhèn)集中,垃圾填埋。有機農(nóng)業(yè)也有一套標準,后面需要很多東西來支撐??墒寝r(nóng)民都是散的,沒法搞公司、搞注冊、搞檢測、搞品牌,所以政府層面也很為難。
“那個閔黑子(當?shù)氐囊粋€干部)講,我們只點頭、不講話,回頭自己干。”孫君說,就這樣,在決策層面算是基本達成一致,接下來就是動員農(nóng)民了。
孫君去五山鎮(zhèn)考察,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農(nóng)村的樹砍得一塌糊涂,水土流失很嚴重,橋也沖掉了,路也沖毀了。他就給當?shù)厝酥v,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很多地方的村規(guī)民約也是,生男孩要種16棵樹,生女孩種9棵樹,無論男女都留3棵給村莊?!皹涠紱]有了還咋叫村?。孔屴r(nóng)民接受了這種規(guī)范?!?/p>
“我說你們村只要把這些工作搞完了,茶葉就賣掉了。然后就說好,我們搞?!?/p>
當然還不止這些,后面還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給養(yǎng),也就是鄉(xiāng)村的文化和信仰。這方面的重建,孫君借用的是一個茶壇。
“啥意思呢?就是在五山的茶山上,建一個農(nóng)民祈福的茶壇。我們定的是上午9點28分,全村選出年紀最長威信最高的長輩,帶著人,到五座最高的山上取水取土,用紅綢子包好,搞得很嚴肅。你們把自己的愿望寫下來,埋在茶壇下面。有的農(nóng)民寫我要考大學,我要娶媳婦,我要蓋房子,全鎮(zhèn)的人寫了很多很多。全部收集來,裝在瓶子里,用蠟封好,紅布包好,放在茶壇下面,把水和土封好埋下去?!睂O君說,“這個為什么重要,就是要讓農(nóng)民心中有敬畏,因為茶葉和自然有關系。”
后來這個茶壇真就成了當?shù)氐囊粋€標志性建筑,年年都舉行祭奠,變成了鄂西北地區(qū)春茶下來前的一個固定儀式,連續(xù)辦了十幾年。北京電影制片廠還去拍了部電影,叫《茶色生香》,講的就是這里茶人的故事。
“環(huán)境與學校也是,原來說把小學并走。我與村干部說堅決不給他并。村莊只要沒有小學,沒有信仰,沒有環(huán)境,就不叫村莊,這些是農(nóng)民的文化。所以這些全保護下來了,這是一個多樣性的村莊?!?/p>
正如孫君所愿,團隊撤出來這么多年,這個村莊從來沒有出現(xiàn)一起上訪事件,打架斗毆沒有,偷盜啥都沒有。
“我說你就搞幾件事情,簡簡單單的,村規(guī)民約也不要寫得花里胡哨,就寫幾件事情,講清楚就行,講管用的?!?/p>
“我們得把它找回來,把藝術還給鄉(xiāng)村”
第二次見孫君是在一個小客廳里。他和我提到了馮友蘭的一段話:市民和農(nóng)民,到底哪個更尊重知識,更文明、更愛國?
“他是這樣說的,凡是遇到災難,城市人拋棄城池是最快的,因為他不是不動產(chǎn),全是錢,金銀財寶,一打包就走掉了。農(nóng)民是走不掉的,土地、樹木、牛羊,他帶不走。帶不走,就會形成一種特有的‘根的文化’?!?/p>
孫君是在城市長大的,兒時對鄉(xiāng)村的了解,也不過是每年過年去農(nóng)村的外婆家一趟。但是他說中國人對于鄉(xiāng)村的感情,是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比擬的。“就說過年,就那么幾天,唯有中國人,‘嘩’一下都跑回去了。就是去尋根?!彼f這就是鄉(xiāng)村的希望。
2011年孫君到郝堂村調研,走到一戶,老人搬一塊磚頭過來給他看。上面寫的是一個禪院的牌子,廟也沒有了,但是老農(nóng)把石頭保留了下來。孫君問:“你保留石頭干嘛呢?”老人說:“我一生當中的夢想就是把這個禪院建起來?!睘槭裁匆ㄟ@個禪院呢?他說沒有廟怎么能叫村呢?他保留了四五十年了,這就是他的愿望。實際上他是有追求的,不單單是為了錢。
村里還有一個姓郝的人要賣樹?!斑@么粗的大樹?!睂O君用手劃了一個圈,“一般的樹100塊錢一棵,人家出到300塊,他弟弟就講,賣!300塊這么高的價格不賣嗎?賣!他不干,因為樹是他家弟弟的,他就站在那個地方說你鋸我的腿也不能鋸樹,你300塊我買回來。”
所以在“郝堂”,孫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資源分類,讓村民把村莊環(huán)境搞好,在房屋建筑上講究起來。他要讓農(nóng)民知道,自己生活的這塊地方原本就是美的,“我們得把它找回來,把藝術還給鄉(xiāng)村。”
突破口是“垃圾池”,孫君的說法是叫“資源分類中心”,其實做得特別難。
“一開始他不同意。我說蓋房子我要最好的工匠。農(nóng)民說我就是最好的工匠,拆了五次。不行重來,第二次就跟我罵了,第三次就跟我吵了,‘我不干了,這就是最好的了,你拆了三次,太沒面子了?!逦瘯哺页嘲?,拆到第三次的時候,錢花完了。我跟他們講,你看古代農(nóng)村的建筑,漂亮吧?好看是正常狀態(tài),現(xiàn)在你們把丑變成正常狀態(tài)。他就說我一個農(nóng)民,我還好看呀。即便是村里的老人,他對鄉(xiāng)村的歷史都不見得了解。因為從他的經(jīng)歷來說,一直是城市優(yōu)于鄉(xiāng)村的,所以他認知里就是這樣,我怎么能美得過你城里呢?他不知道中國100年前所有的財富、美麗、文化、時尚都在鄉(xiāng)村?!?/p>
在這一點上,孫君很固執(zhí)。他沒有因為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而妥協(xié),而是在堅持中一一化解了。
基礎材料用的是一種滿大街都能看到的水泥磚,還有附近坡上撿或買回來的石頭,然而建成之后不知有多少人來參觀學習。這也使得村里人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視此為村莊的驕傲,并且主動承擔起了講解的義務,“你們看,這是我們的垃圾分揀中心,哪個村有這樣的地方?”
孫君一直跟我感慨,說這些年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明、農(nóng)民的自信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這種沖擊是在強大的城市文明的漠視和壓力下造成的。
“我們說中國發(fā)展到今天,應該說很好了,可是為什么又突然迷茫了,回過頭來要找傳統(tǒng)了呢?現(xiàn)在所有中國人都要往鄉(xiāng)村跑,那你說鄉(xiāng)村到底好還是不好呢?不好為什么還要往回跑呢?找的是什么呢?找的恰恰是城市的另外一面,你稀缺,甚至沒有的?!?/p>
孫君一直認為中國的文明、道德、倫理、良知的源頭在鄉(xiāng)村?!盀槭裁次覀円坏洁l(xiāng)村去就有感覺呢?為什么藝術家要往鄉(xiāng)村跑呢?因為它更靠近藝術,更靠近直覺。它從視覺、心靈、精神當中更適應人的感覺,就是這個邏輯關系?!?/p>
這種關系農(nóng)民不會說,他是這么做了。傳統(tǒng)給了他這樣的習慣或慣性,他還保留著一點?!拔覀兊睫r(nóng)村看,不是全部沒有,它是碎片化了,這邊被沖擊了,那邊被破壞了,但是蛛絲馬跡你是能感受到的。”
對孫君來說,正在做的就是搶救這點蛛絲馬跡,然后按照一種邏輯思維慢慢再往上推,把它復建起來。
城市不識“李開良”
做“郝堂”的時候,孫君認識了一個叫李開良的人。
他拿出手機,翻出張照片,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老爺們,笑得格外燦爛。
“小學四年級,會用九宮格畫圖,很標準。”
當時孫君正發(fā)愁,因為不想把“郝堂”的房子建得像城市,就琢磨著怎么找一個有技術、有文化、懂民俗的人。
也是巧,有一天和幾個人到山上去玩。找水喝,進到一個村子,有個小破房子,一個農(nóng)民在里面炒茶。
“我說在你這兒喝點水,他就給我們搞水喝。在他燒水的時候,我就到院子里一看,哎,他家?guī)€分男女。我說這個農(nóng)民家還可以,搞得很干凈。他很客氣,新茶給你喝。那種感覺特別好,你到城市哪一家門都敲不開?!闭f到這里,大家就笑。
“我就問他,你會干嘛?炒茶,除了炒茶還會干什么?會蓋房子。我說傳統(tǒng)建筑會不會?他說會,會一點點。除了蓋房子還會什么?他講我還會畫圖,拿出來一個九宮格畫的施工圖,我一看還可以。中午請我們喝酒,好啊,還請我們喝紅酒?!睂O君驚嘆道,“杯子洗得干干凈凈的。哎呦,這個農(nóng)民還有點品味。留下電話,說蓋房子找他,幫我試一試?!?/p>
過了幾個月,“郝堂”開始建房了,孫君也不知道這人到底行不行,就請他來建個廁所試一下。把圖畫了,交代好,就回北京了。個把月后回來一看,喜出望外。“真是手藝人,那個磚頭結構,理解得用心啊,用手磨,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還有不足,我們就商量,怎么改怎么改。”
孫君建“郝堂”,李開良是關鍵人物。如今人們到“郝堂”玩,看到很多清水墻、小布瓦、帶飛檐的房子,相當一部分都出自這些鄉(xiāng)村工匠之手。
孫君說這個事說明鄉(xiāng)村有很多寶,就是價值沒發(fā)揮出來。就拿李開良來說,按照規(guī)定承接郝堂村的建設項目需要國家建造師資格證,要有公司,有發(fā)票,凡是沒有這些的人不能參加,而這些鄉(xiāng)村工匠根本就辦不到,等于在市場中把他們排除掉了。
“1949年解放后建設新中國,當時農(nóng)村識字率不足5%,怎么辦?掃盲。毛主席并沒有說你不認字不要你搞了,我叫別人搞,沒有。農(nóng)村建設也是這樣的,沒有標準,應該制定一個符合他們的標準,或者提高他們的學歷讓他們讀書,而不是輕易地排斥在市場之外?!?/p>
孫君說:“文明啊,不能注入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當中,一定是假的。這些年都形成了一個做大事、做宏偉的事的習慣。我知道做不成,但是我知道做最小的事,離柴米油鹽最近的事,要反其道來做?!?/p>
“他們當時來,也是孫老師,你能不能來建一個大的門頭、大的禮堂。我說不要,小事做好再做大事。人家都建了禮堂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老是有這種東西在干擾,慣性思維?!?/p>
當時去“郝堂”考察,旅游局的人在前面走,孫君就跟在后面。前面的人說這個破房子拆掉,這個破墻拆掉,這個樹死了砍掉?;貋韺O君就跟他們講,所有你們講拆掉的房子全部保留,所有你們講保留的房子全部拆掉,文化與旅游就有了。
事實也證明,一年半左右的時候,原本破敗的郝堂村大變模樣。孫君設計的上百畝荷塘,盛夏里蓮葉田田。村里的建筑,除了公共設施,無論餐館、客棧,幾乎都是村民自家的宅院。蜿蜒的石板路、質樸的石橋、清水墻、小布瓦、傳統(tǒng)樣式的狗頭門樓馬頭墻,別有一番情調。
這些年孫君也逐步摸索出了一套尊重農(nóng)民的處事原則。比如一定要讓農(nóng)民成為主體,因為土地是他們的。“土地從農(nóng)民手上拿過來3萬塊錢,賣到市場是100萬,結果97萬歸企業(yè)和政府。我一看這不行,當時我們啥都談好了,一看他們只拿3萬塊錢,這種事我不會做?!?/p>
有一次,孫君帶人做一個小鎮(zhèn),做到一半的時候領導調走了,新來的領導說下面的規(guī)劃要改,改了剩下30%的錢才給你。孫君就讓人帶話告訴他,第一他不改,第二錢他不要了。“我不要錢了,你沒辦法了吧?!?/p>
這幾年,孫君也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在開始反思?!氨热缯R劃一不對了,反應過來了,刷白墻不刷了。表層的問題有了很大進步。但是關鍵是人,人除了物質之外還關注文化、精神的東西,這個沒有5年、10年跟不上。”
我的采訪占用了很長時間,一個臉被凍得通紅的年輕人進來看了兩趟,最后忍不住跟我說,外面很多人等著呢,都是來找孫老師想辦法的。我說馬上結束,緊接著六七個裹著厚棉衣的人擠了進來,坐下就開始握手介紹:“孫老師,這是某地的某某,你好你好,他們那里有個村莊,現(xiàn)在的情況是……”
孫君說,好好好,又轉頭跟我說,“張記者,我再說一句,鄉(xiāng)村的復興是一場政府、社會力量和村民三方協(xié)作的結果,離開了當?shù)卣闹С趾驼J同,哪怕是一個村莊,也不一定建得成?!?/p>
收拾好采訪本,擠出小客廳,我又回頭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某種意義上,他們做的就是一場鄉(xiāng)村“實驗”,而且是一場沒有終點的“實驗”。對于再造鄉(xiāng)村這個題目來說,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梁漱溟、晏陽初老一輩知識分子“到農(nóng)村去”運動到現(xiàn)在,持續(xù)百年,幾代鄉(xiāng)建人走進窮鄉(xiāng)僻壤,力圖扭轉農(nóng)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全面落后以及貧窮狀況,都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或者這本來就是一個不會有確切答案的選題。日復一日不斷生長著的鄉(xiāng)村,要求這場“實驗”一直延續(xù)下去。
本版圖片均由三瓜公社、北京綠十字提供。